一、

我带着小淇在村子里闲逛,一处小房子的门口坐着一个老人,经过她身边时,老人低语般的喊着:“小孩,小孩。”小淇挣开我的手,走到老人旁边,问她:“你是在叫我吗?”老人橘子般的脸上荡起笑意,她弯起浑浊的眼睛,笑着说:“谁答应叫谁。”我走过去,打声招呼:“赵奶奶好。”老人答应道:“好好好,你是谁家的?”我说:“我是乐怡,您不记得了?李青松家的。”老人说:“李青松?那个小家伙,你是他家的那个小闺女?”我说:“是的。”老人说:“多少年没回来过了吧?这个小孩是你的?”我还没有答话,小淇打断她,小淇说:“我不叫小孩,我有名字,叫刘希淇。”老人说:“这个小孩真有意思。”小淇拉着我要走,她小脸气鼓鼓的,说:“妈妈,我们不要理她了,她都不叫我名字。”我刚往前迈一步,老人连忙喊道:“好好好,叫你名字,叫你的名字,那你叫什么名字?”小淇依然气呼呼的,她说:“我叫刘希淇,刚刚都告诉过你了。”小淇咬着嘴巴想了想,接着说:“不过爸爸和妈妈都叫我小淇。”老人说:“小淇?”小淇笑了起来,她说:“对啊,我叫小淇,你叫什么呀?”老人没有答话,摸了摸全身的口袋,掏出一颗糖递给小淇,包装的塑料纸已经退了色。小淇接了过来,打开,里面是一颗硬质糖果,小淇说:“啊,都化了。”她把糖果放进嘴巴里,糖果碰撞牙齿,发出哗啦的声响,她的眼睛带笑,开心的说:“甜的。”老人也笑,说:“好吃吧。”小淇说:“好吃!”我说:“赶紧谢谢赵老太。”小淇说:“不是赵奶奶吗?”我说:“我叫奶奶,你要叫老太。”小淇说:“我不想叫老太。”小淇转过头,问老人:“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,我都告诉你我叫小淇了。”老人笑了起来,笑的声音颤动,带出一口浓痰,老人咳嗽了几声,把浓痰吐到地上,用脚搓了搓地面。老人开口时,声音还是嘶哑的,她说:“我就叫赵奶奶。”小淇摇了摇头,小淇说:“不对,赵是你的姓,是你爸爸的,就像我姓刘,因为我爸爸姓刘。没有人会叫奶奶,奶奶是爸爸的妈妈或长辈,你不是叫赵奶奶,你是姓赵,是别人的奶奶,”她歪着头看着老人,问:“你叫什么呀?”老人有点困惑,自语般的说:“我叫什么?”小淇说:“对呀,就是你的名字呀,同学老师爸爸妈妈叫的。”老人说:“我没有同学老师,也没有爸爸妈妈了。”小淇问:“那大家都怎么叫你呢?其他人都怎么叫你呢?”老人说:“大家都叫我赵奶奶,赵婶,赵嫂。之前还有人叫我小赵,现在叫我小赵的人,全部都死掉了。”说着老人咯咯的笑了起来,她继续说:“就我最能活,老不死的喽,剩下的这些人都是叫我赵奶奶,赵婶,还有赵嫂的。”小淇说:“不对,我都和你说了,赵是你的姓,其他的那些叫法都是辈分,你自己的名字呢?”老人重复了下,说:“名字?”小淇说:“对啊,你自己的名字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啊,你的叫什么呀?”

老人坐在椅子上思考了很久,小淇就蹲在她旁边托腮等着。老人缓缓抬起头,摇了摇,老人说:我不记得了。小淇抗议的喊道:“不可能,那是你的名字,怎么会不记得呢?”老人又摇了摇头,说:“确实不记得了。”小淇说:“你撒谎,你一定是撒谎了,撒谎是不好的。”老人说:“我没有撒谎,真的不记得了。”小淇摇了摇头,她晃动着小脑袋,说:“不可能的,哪会有人不记得自己名字的呀?”太阳已经落下,夕阳最后的光亮被大地吸收了,我对小淇说:“小淇,该回家吃饭了。”小淇摇了摇头,执着的看着老人,不愿离开,老人笑了起来,老人说:“这小孩。”小淇说:“不要叫我这小孩,我都说了我有名字的。”老人连忙改口,劝道:“小淇,回你家吃饭去吧。”小淇摇了摇头,说:“我不走,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。”老人望着蔓延过来的暮色,说:“明天吧,明天我再告诉你,好不好?”小淇这才又笑了起来,她翘起小拇指,走到老人面前,拿起老人苍老的手,对着勾了勾,对着老人笑着说:“咱们说定啦,明天我再来找你哦。”

二、

村里天黑后活动很少,小淇折腾了一天,很早就睡下了。一条信息传来,小淇的班主任发过来的:“刘希淇妈妈,假期里也要好好督促孩子的功课哦。”我下楼打算去洗个澡,爸爸妈妈还在楼下的客厅里看电视,我便陪他们看了会儿。想起白天的事情,我问妈妈:“赵奶奶,妈,你知道叫什么名字吗?”妈妈重复了句:“叫什么名字?”爸爸在旁边答话,“叫啥名字,那谁知道,我们这些小辈都是赵婶赵婶的叫。”妈妈也说道:“这么猛的一问,还真是不知道。”第二天吃过早饭,小淇又拉着我过去找赵奶奶,老人家还是坐在门口的一把木椅上。小淇问:“赵奶奶,你想起来了吗?”赵奶奶问:“想起来什么?”小淇说:“你的名字啊,你昨天说过,今天会告诉我的。”老人说:“想起来了,想起来了,我昨天晚上才想起来,前几年有人过来登记过。”小淇问:“那叫什么啊?”老人说:“叫什么,你等我去找找。”老人拄着拐杖,颤巍巍的进了屋。我并不想跟着进去,我小的时候,这个位置还不是现在的两间砖瓦房,而是土坯屋,我那时好奇进去过,房间很小,开门就看得见一张对着门的床,而床边是一个漆着红漆的棺材,硕大的棺材,我那时还小,受到很大的冲击,很长时间只敢绕道走。小淇蹦蹦跳跳跟了进去,我不得不也跟着。房间里只有简单的家具,床靠在北面和东面的墙上,床的对面,靠着南面墙的是棺材,好像不如我以前见到的大些,红漆已经褪色,显出岁月的破落,小淇摸了摸棺材,问老人:“这是什么呀?”老人正在翻找东西,回头看了一眼,她又咯咯的笑了起来,她说:“是我以后睡觉的地方。”小淇说:“不是有床吗?”老人答:“等床睡不了了,就睡这儿。”小淇小大人般的摸了摸,说:“好大,应该够睡的。”老人笑了起来,说:“够的,够的。”老人找到了一个硬质小本,交给我,说:“你瞅瞅上面写的啥名字?”小淇夺了过去,小淇说:“我也识字。”小淇指着上面,一字一字的读着:“李,赵,氏,李赵氏。”小淇问我:“妈妈,这个是奶奶的名字?”我说:“应该是的。”小淇说:“李是姓,赵也是姓,这个氏是什么意思?”我说:“就是一个姓李和姓赵的人的意思。”小淇疑惑的问:“这算是名字吗?”我没有答话,小淇把头转向老人,她说:“赵奶奶,上面说你是一个姓李和姓赵的人,并没有说你叫什么名字。”小淇把户口本递给老人,说:“不信,你看看。”老人笑了笑,说:“李赵氏,我想起来了,村里好几个老太婆也都是李赵氏。”小淇说:“那你们的名字都是一样的吗?”老人摇了摇头,说:“不,我们的名字都不一样。”老人有些劳累了,坐在了床上,小淇靠近她,坐在她旁边,继续问老人:“那你到底叫什么?”老人低头想了很久,小淇问:“想起来了吗?”老人摇了摇头,她苍老的声音低低传来,她说:“我想起来为什么我没有名字了。”小淇问:“为什么呀?”老人说:“因为被吃掉了。”小淇说:“被什么吃掉了?”老人低低的笑了起来,老人说:“被时间,被时间吃掉了。”小淇问:“那它为什么要吃你的名字啊?”老人说:“还能为什么,因为好吃呗。”小淇说:“像糖果一样?”老人说:“像糖果一样。”小淇说:“你把名字给它吃了,那你们就是好朋友,你去问问它,你去问问时间你叫什么名字,它会告诉你的。”老人说:“不会的,它不会告诉我的。”小淇说:“你都没有问它,怎么知道它不会告诉你呢?”老人说:“它吃了太多的名字,早就不记得了。”小淇说:“不会的呀,糖果很好吃,我都会记得吃过的糖果的,你的名字像糖果一样,时间一定也会记得的。”老人并不答话,小淇继续说:“你去问问嘛,问一下就知道了。”老人低声笑了起来,她说:“那好吧,我去问问时间。”她并不移动,小淇问:“什么时候问呢?”老人说:“晚上吧,等晚上只有我和时间的时候。”小淇笑了起来,她说:“那等你知道了,是不是就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啦?”老人跟着一起笑,老人说:“是的。”老人和小淇约定明天早上再见时,便告诉她,老人的名字。

三、

下午爸爸带着小淇去逛集市,爸爸走前,特意对妈妈嘱咐说:“孩他妈,要是有人来买树,你记得去看下。”我在院子里陪着妈妈摘毛豆,我说起上午在赵奶奶家看到的那个棺材,妈妈说:“那是一口好棺材,特意用梧桐木制成的,以前河边的一棵大梧桐树本来是她家的,砍掉做的。”我说:“那个棺材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见到了。”妈妈说:“是啊,你赵奶奶命苦,早年死了儿子,女儿嫁的又远,她老伴一去世,她怕自己也活不久,就把这些东西都备上了,谁知道她还真挺能活的,到现在了,身体还算是硬朗的,不聋也不瞎,话也能说的清楚。”妈妈笑了笑,说:“老天爷这是补偿她呢。”我想起小淇和老人的对话,问妈妈:“妈,就没人知道赵奶奶的名字吗?”妈妈说:“那谁知道,平时也没人叫她的名字,总不能自己叫自己吧?时间久了,咋可能还记的起来呢。”妈妈忽然拍了拍脑袋,她说:“你要是非要弄清楚,可以看看礼单,前两年你弟弟结婚,赵奶奶还来上过礼呢,估计上面有她的名字。”妈妈翻出礼单,她不识字,我不认识村里人大多数的名字,只能我念,妈妈听着分辨是谁,我念:“李青山。”妈妈说:“你大伯。”我念:“李柏林。”妈妈说:“东头那家的儿子,你以前喊小林哥的那个。”我们的村子叫李家村,大多数的姓氏都是李字。我念了长长的名字,念到:“李长河。”妈妈说:“长河叔。”她说,“就是你赵奶奶的老伴,长河叔。”我说:“他不是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吗?”妈妈笑了起来,说:“去世很多年,登记的也是他的名字,反正都是一家人,知道是哪一家的就行。”院外有人喊:“青松叔,青松叔。”妈妈高声答了句:“不在家,去赶集了。”来人进到院子里,妈妈招呼道:“小何,你怎么来了?坐坐坐。”来人是几年前嫁过来的一个嫂子,我搬出一张凳子,来人摆了摆手,说:“不坐了,不坐了,青松叔在家吗?”妈妈笑道:“赶集去了,一会半会是回不来了。”来人抓住妈妈的胳膊,说:“老曹婶,你在家也是一样的,赶紧跟我去看看你家的树,买树的人正等着呢。”

最后更新于 2022-12-02